为了抢人,猎人们不得不在硅谷、慕尼黑和无人驾驶相关论文署名处发掘合适的对象。
梁薇的一位猎头朋友,甚至混入了美国一所顶尖大学的外卖群,去认识无人驾驶领域的学生。
文 | 曾诗雅
编辑 | 金匝
运营 | 月弥
凛冬已至
徐采景感觉整个人的精神头被抽走了。
这是今年5月的一天,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,他握着手机,耳边面试官的话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下来。
“你来面试我们岗位?我们是新能源车企,和你根本不对口……学习?太晚了,我们要的是能立马上岗的人,你再看看吧。”
徐采景不再争取,挂了电话。会议室突然安静,他把身体蜷缩进座椅,心也跟着沉下来。这是他今年投出的第30份简历,结局没什么不同。
33岁的徐采景,是一位发动机缸体开发总工程师,这10年,他都是围着汽车发动机打转,“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是汽车的心脏”,让它们排放更少的尾气、发出更低的噪音。但刚刚,他面试的是一个新能源汽车车身内饰的项目经理岗,和过去10年的工作毫无关联。
徐采景迫切渴望转行。新能源造车的浪潮一丛推着一丛,这些汽车没有机械手刹,没有变速箱,也没有发动机,三电(电池、电机和电控,)取代了它们,就像新能源汽车领域的人才,在慢慢取代传统的汽车工程师们。
早些时候,徐采景所在的公司,不少工程师和他一样,在小会议室接过猎头打来的电话——大家都渴望抓住一张开往新世界的船票。去年10月,组里出现了第一位离职的同事,徐采景当时只觉得那是个人选择,没有放在心上,紧接着,第二位出现了,来不及消化,很快,第三位、第四位同事离职了……
27岁的程鸣也感知到了时代的变换。今年是程鸣入职上汽的第三年,年初的时候,他听说一位比他只大一岁的发动机工程师转岗了。离开前,这位同事对他说:“我才二十几岁,但发动机一定活不过十几年。”程鸣记起来,刚入公司时,好几款发动机一起研发,但这些项目后来不是经费砍少了,就是整个都停了。
同事的话像子弹一样击穿了程鸣。“当时我真的感到,原来不是‘winter is coming’,而是‘winter has come’。”他立马修改了自己的简历,挂到了网上。
远方的鼓声也在不断传来。
今年3月,百度和吉利共同成立的集度汽车正式注册;同一个月的最后一天,小米智能电动汽车立项,投入资金达100亿美元;等到了4月上旬,滴滴也开始筹备了。后来,仅一周的时间里,美团、360、创维、OPPO,都相继传出了“造车”的声响,甚至靠吹风机出圈的戴森,因无人机立足的大疆,所有与科技沾边的公司,都要留下姓名。
一个更具象的现实是,今年春天的上海车展上,新能源汽车成了必不可少的名片。小鹏的P5、蔚来的ET7、威马的W6,新势力来势汹汹,而传统领域的奔驰、宝马、奥迪等车企,也推出了纯电车型和汽车智能系统。
徐采景陷在观展的人群里,他发现,传统燃油车前,已经没有人在宣传讲解了,耳边传来的词汇换成了“电池快充”“电动悬架”“无线转向”…… 智能、电动、无人驾驶,这些字眼在各个展台的背景板上被加粗、加亮。等他出了门,场馆外摆放的四个白色大字又映入他的眼帘——那是这次车展的主题:“拥抱变化。”
时代巨变的气息扑面而来,所有的信息都在刺激这位33岁的传统工程师,“新能源不是未来,就是现在”——徐采景也开始积极寻找船票了。
▲2021年上海车展的主题是“拥抱变化”。图 /视觉中国
站上塔尖
显然,徐采景的寻找并不顺利。他面临的,是一种现实的错位。
梁薇是一位在汽车行业沉淀了10年的猎头,类似徐采景这样的传统汽车工程师,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联系到她,请她引荐。她大都拒绝了,“因为真的没有职位了。”早在5年前,她就劝过一批发动机控制工程师转型去新能源领域,“那时人才储备还不足,车企还是愿意接受的。”但现在,她正忙着为车企寻找另一类工程师——懂芯片的、懂软件的、懂自动驾驶的。
那是故事的另一面,在新能源造车领域,“抢人大战”已经打了起来。
有人把简历挂在网上,第一天就接到了20多个挖角的电话;有团队一夜之间全被挖走,整个汽车业务都因此暂停;有公司为了留住人,每6个月会下发一份竞业协议。
大厂毫不掩饰对新人才的渴求,小米6月发布的相关招聘岗位信息前,每一项都标注了红色的“急”字;百度连Boss都亲自下场了,集度汽车CEO夏一平在一次采访中表示,自己每个周末都在面试,从早上9点开始直至晚上9点结束,已经面试了两三百人。
需求的大口已经张开。BOSS直聘数据显示,今年以来,在汽车行业,自动驾驶研发、智能座舱设计、软件工程师等岗位的需求,同比增幅已经超过 1.8 倍。供给却有些跟不上,2020年的《智能网联汽车产业人才需求预测报告》说,相关领域的人才净缺口就达到了3.7万人。
为了抢人,猎头们不得不放眼硅谷、慕尼黑,还有人从无人驾驶的相关论文署名处挖掘合适的对象。梁薇的一位猎头朋友,甚至混入了美国一所顶尖大学的外卖群,去认识无人驾驶领域的学生。
高桥今年刚硕士毕业,就被时代的幸运砸中。从机械学院“智能汽车”专业毕业的他,算不上科班出身,当时学院里的导师们懂算法的不多,但就算是偏机械工程,大家的选题也都开始向“智能驾驶”“新能源汽车”靠近。最终和高桥一起毕业的11位同学,有7位选择了新造车行业。
大厂的闸门也顺势打开,一些和造车相关的岗位,从上一年的秋招一直开放到了今年5月,“这可是百度、滴滴啊,换做其他岗位,早招满了”。
闸门变得越来越宽。去年秋招时,高桥的一位同学去滴滴应聘无人驾驶的相关岗位,一开始,连简历关都没过,但到今年5月,还是滴滴,还是那位同学,还是类似的岗位,简历、笔试、初面、终面一路直通,最后拿下了offer。高桥也陷入了一阵“甜蜜”的烦恼,他手里握着大厂、新势力、新创公司、传统主机厂的各种offer,给出的最高年薪已经到了35万。
至于那些中高层人才,梁薇透露,其实他们是一个小圈子,不是同学就是前同事,彼此的薪资加上期权,可以达到数百万,甚至千万元。这也是新闻标题里频频出现的惹眼数字:“200万挖角”“500万成硅谷挖人标配”“700万一个高管”“年薪无上限”……在造车的新世界里,钱袋子叮当作响。
林家骆就是被抢夺的那一类人。和徐采景一样,他今年33岁,工作10年。但不同的是,他是一家造车新势力的测试工程师,因为一直在新能源汽车领域,赶上了这波浪潮,每周,至少会有两三个猎头给林家骆致电,请他去理想、滴滴。
毕业那年,林家骆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。他所在的吉林大学车辆工程专业位居全国第一,2011届车辆专业就职的毕业生们,一半留在一汽,剩下的一半去了上汽、北汽——在当时,传统合资车企是顶尖人才们的最优选项。
但林家骆不同,他想去朝阳的行业:新能源车企。
当时可供林家骆选择的车企其实只有两家——长安新能源和比亚迪,其中比亚迪的岗位还包括了传统汽车岗位,得等入职后分配,林家骆果断选择了更确定的长安新能源。
进入长安新能源的竞争并不激烈,用林家骆的话来说,“几乎投了简历的都能进”。毕竟这是一支刚成立的团队,面试地点是在租借来的酒店,来面试的领导才35岁,刚从中科院的象牙塔出来,林家骆记得,对方当时拿着简历的手和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。
最终谈下的薪资是4500元,连领导都承认,“工资低了一些”,只能宽慰他,“3年翻一番,5年翻两番,8年以后就看个人”。
那时,新能源汽车是一个距离普通人太遥远的话题。造车新势力们没有出现,李想还是汽车之家的李想,何小鹏还是UC优视的何小鹏,李斌算是最早织梦的人,2011年一个冬天,他在一家小餐馆,第一次告诉贝塔斯曼中国的CEO龙宇,说自己想造车,然而,等这个梦抽芽,已经是3年后的事了。
林家骆并没有那么介意薪资。对他来说,他押注的是这个行业的未来。现在看起来,他赌赢了。
▲图 /电视剧《我们与恶的距离》截图
跷跷板人生
林家骆和徐采景的人生,就像跷跷板的两端,一端上升,一端就会下沉。
10年前,传统工程师徐采景坐的也是上升端。
2011年,徐采景念大四,一家顶尖的合资车企去他所在的高校做宣讲会,学校最大的一间会议室座无虚席,连走廊外都站了一圈人,“感觉整个汽车学院90%的人都来了”。
去一家合资车企,几乎是当时整个车辆专业学生最好的工作归属。毕业生们都听说,这家车企一年发二十几个月,甚至三十几个月的工资。前沿的技术、体面的薪资和稳定的晋升路径,深深吸引着徐采景。和所有同学一样,徐采景在网吧投递了简历,那是他第一次网申,当时他甚至还没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。
最终,整个学院只有徐采景和另外4位同学进入了这家车企,成为令人艳羡的对象。入职的时候,徐采景离开武汉,到达上海,坐火车、地铁、公交,最终站在公司园区前,看到方形的大楼、宽广的草地,以及合同上写着月薪5700元的时候,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——这是徐采景所打听到的这个行业里应届毕业生的最高薪资了,其他传统车企只给出了三四千。
“那时我就觉得车子(燃油车)是永远卖不完的,市场是永远不会饱和的。公司里好多车型甚至还会加价售卖。”10年后的一个夜晚,徐采景再谈起最初的选择,话语里多了很多感慨。
站在那个时间点上看,没有人觉得自己选错了。徐采景所在的团队很快扩充到20多人,每位工程师手上的项目也从一款车变成了两款,甚至更多。他的工作几乎满足了家人对“成功样本”的各种想象,后来亲戚家的孩子们要上大学,也总会问他,要不要选车辆工程专业?
即便是后来的新能源汽车迎来了井喷的3年,徐采景也还是有过一段光鲜的日子。
2014年,蔚来汽车成立,李斌的种子发芽了,两年后,蔚来首款量产车型EP9在伦敦发布。与此同时,理想汽车的前身“车和家”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“SEV”项目。比亚迪更是连着三年拿下来电动汽车的销售桂冠。到2017年,国内共出现了200多家新能源车企。
那时,新能源车企苦于“如何造出一辆真正的车”,抢夺的对象还是像徐采景一样的传统汽车工程师。
同样是疯狂的“抢人故事”,在上汽、北汽等老牌车企的门口,新能源车企们已经支好了帐篷,每走出一个人,他们都会上前询问: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只要是能给出工资条证明的工程师,车企们就开出两倍、三倍的工资,并追问:“考虑去我们那儿吗?”。
徐采景证实了故事的真实性。那阵子在公司后门,蔚来、蓥石、奇瑞路虎、沃尔沃都来了,徐采景被抓住问过几次,对方给出的薪资涨幅达到了30%-50%,但他没有任何心动。在他眼里,两三年后,自己所在的车企也可以给他同样的薪资。
彼时的徐采景还处于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。他所在团队的研发成果在整个集团内得到表彰,喜报群发给每位员工。他参与研发的车,卖的最好的一款年销量达到了40多万台。很快,他又成为一个国际小组的leader,带领着国内的、韩国的、巴西的、德国的工程师们一起工作……
聊到这些过往,徐采景的兴致终于高昂起来,他讲起自己熟悉的技术,陌生又繁杂的名词频频出现。成就感最高的一次,是距离新车上市只剩一周,公司测试时却发现有几辆车启动时车身会抖,没人能找出问题。当时的技术总监建议让徐采景试试,他就带了七八个工程师去检查,判断得很快,问题得到解决。他说这源自一种工程师的“common sense”,是时间和经验馈赠他的礼物。
意气风发的工程师,都曾笃信自己会继续站在塔尖。徐采景和同事们私下讨论起新能源电动车,都觉得那是未来10年、20年后的事。他们周围还没有人在用电动汽车,大部分人认为电池续航、安全性、充电桩等问题尚未解决,新行业难成气候。甚至有人提出:“也许等我们退休的时候,它能发展到传统行业的10% 、20%,或者30%就不得了。”
也有人选择了另一条路,比如许良。许良是一位底盘工程师,触动他的是一个机械手刹工程师的故事,“有同事害怕公司有一天突然宣布,后面量产的车都不用机械手刹车了,风向变了,一个工程师十几年的积累就灰飞烟灭了,只能转岗去做一个和技术无关的岗位”。
工程师们转岗后,有做工程质量的,有做项目经理的,“实质上就是管文档的、管流程的,和研发毫无关系”。许良把这段残酷物语视作伏笔,他感到固若金汤的传统堡垒已经开始摇晃,而他自己,得赶在堡垒崩塌前离开。
蔚来汽车的邀请出现得正合时宜。许良已经记不清具体的面试细节。他只记得,2015年的蔚来,还蜗居在一栋破败的旧楼里。
同一年,林家骆因为一万多元的薪资诱惑,也差一点走进这栋旧楼。像那栋不起眼的建筑一样,当时的蔚来没有什么声量。面试前,林家骆在网页上提问这家公司的情况,回答者却寥寥。面试后,他又询问了认识的猎头朋友,朋友只能告诉他公司创始人是谁、在哪一年组建,说不出更多的背景。这也是林家骆没有去蔚来的理由。
许良也没有选择蔚来,但他选择了另一栋旧楼——新成立的新能源车企上海蓥石。当时蓥石的团队里只有一百多个人,全挤在宝山的一栋老旧办公楼里,员工们连工位都要自己凑合着腾挪。许良“埋”在密集的办公桌里,却忍不住想,也许某一天,这里会长出更广阔的天地。
▲图 /电影《蓝调传奇》截图
坠落
故事曾顺延着传统工程师们的设想发展过一阵。
新能源造车第一波浪潮袭来时,刘阳正在一所北方985高校就读车辆工程专业。蔚来赞助了学校里的“电动方程式”大赛,参赛车队里的一些学长毕业后去了蔚来,但还没等到整车交付,一年后学长们纷纷离开。“大家当时都说,新能源车企是PPT造车。”
置身其中的许良也察觉到了新兴水域里的不稳定。2017年,蓥石开始量产首款车,是一款小型的电动物流车。售卖的订单却迟迟没有出现,老板不断画出大饼,“与租赁公司达成了合作”“有了稳定的销售渠道”,但始终没有落地。
对一位工程师打击最大的是,因为急于交付,传统车企3年的流程,这家车企一年半就走完,很多评审流程被省去了——许良对自己的工作价值产生了怀疑。
公司有人开始离开了,另一边,蔚来、威马、小鹏纷纷拿到了BAT的融资,行业前三已经出来了,许良的公司却陷在融资的困境。他感到“战争似乎要提前结束了”。
离开北汽新能源后,林家骆也曾去汉能汽车待过3个月,公司除了一辆太阳能样板车的模型,并没有实质性成果,同一批招进去的四五十个人,又在这3个月里陆陆续续离开。
第一波造车潮褪去了,留下一些遐想,也留下一地泡沫。工程师们就像被丢进了迷宫,各自找寻一个看着正确的出口。
徐采景一度觉得自己选对了方向。去蔚来的前同事也告诉他,有两个月工资发不出来了,最后连年终奖都没下来,全靠手里拿着的股票撑着信心。直到去年,疫情之下裁员潮四处涌动,徐采景仍为自己待在原公司庆幸不已。
但行业里的一些暗涌,被徐采景忽略了。他是后来才想起来的,淘汰的大浪,其实早就一点点地靠近。
第一个掉落塔尖的信号是2018年,徐采景所在的车企作出决定,要成立电动汽车平台。“不是一款车、两款车的立项,而是一口气开了10个项目的平台建立。公司从各个部门抽走了2-3位工程师参与到新平台。但是我们部门一个人都没有。”徐采景又强调了一遍:“真的一个人都没有,人家做得热火朝天,但和我们无关,你就觉得很荒诞。”
一场公司内部的技术答辩大会,再一次证实了传统发动机的“坠落”。徐采景花了半年时间,将一款发动机的尾气噪音,从40分贝成功降至37、36左右。他在技术大会上兴奋地汇报,领导却当众泼了冷水:“这东西都上百年的历史了,你把它从90分做到91分有什么意义?”
但在新能源领域,一切都是从0到1。徐采景公司的新能源研发团队成功研制了一款电池无线充电,先后获得了集团、市里的表彰,而他的成果只徘徊在高级经理、高级总监那一层。他意识到,公司已经把人员重新划分了一遍,而他,已经从塔尖掉到了底端。
差距无处不在。传统工程师们的薪资在这两年也近乎停滞了,20%、30%、50%,这些涨幅数字发生在别处。
一些中年失意的片段在徐采景周身不断闪现。他观察到,转岗后的工程师们,远远地瞧着,“就能感受到一种失落”,“都是从核心部门去了支持部门”。
有一位机油滤供应商公司的朋友,45岁了,“他两年前就找新工作了,到今天也没找到”。一次,他们在一起开会,意见有些不和,这位朋友发火了,言辞激烈地说:“这个行业本来就不好了,让你们这几个人一搞,我们公司马上就完蛋了!”
“他不是那种不分场合的人,那一天肯定是太焦虑,才无意识地说了这些话。”这场中年人突然爆发的失态,留给徐采景极深的印象。
另一场尴尬的交流会上,做发动机的供应商的PPT前几页,讲的还是传统领域,中间却话锋一转,变成了新能源,讲起他们与特斯拉、蔚来的合作。
PPT越往后翻,徐采景和同事们的脸都有些挂不住了。一位工程师开玩笑说:“你这半年没有来我们这儿,原来是给特斯拉搞新业务呀,我们都快失业了。”所有人哄堂大笑。
只是很快,工程师们笑意流动的脸上又滑落出失意。大家都知道,燃油车辉煌的时代,已经过去了。
会上的玩笑话一语成谶,同事们一个接个离开,在入行的第10个夏天,徐采景也开始寻找转型的出口。
他把自己推向各家车企的猎头、HR,就在四五年之前,他们也曾主动把工作机会推到他面前。30份简历投出,没有太多的回音。偶尔会有一两个offer,但都不在上海。徐采景放不下上海在建立的一切,这里有他的妻子、孩子、房子。
作为家中最主要的收入来源,压力全沉在他肩上。为了解压,他一周会打三次篮球,挥汗如雨,也会在周六趁孩子上网课的间隙把自己关在书房,看一些史书。“沉浸在史书里,就不会想到眼下。”也有难以排解的时候,他一天抽掉了一整包烟,还时常责怪10年前的自己,当初为什么不慎重地选择行业?
家里人曾宽慰他:“实在不行,就待在原地吧。”连面试官都劝他:“你就在这家公司干到老就完了。”“但我不想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,这一次我想自己拥有掌握权。”徐采景说。站在35岁的危机前,这位工程师决定再搏一搏,“我还是相信自己的common sense”。
▲ 中年人换工作需要背负着更大的压力。图 /电视剧《小欢喜》截图
没有标准答案
汽车猎头梁薇眼中,工程师可以分为三类。第一类是被争抢的芯片、软件、自动驾驶人才,“有10个岗位空着,却只能找到3位候选人”。第二类是在整车研发领域做到顶尖的人才,“有3个岗位招人,却有10位甚至更多的候选人,竞争激烈”。而第三类是最残酷的,传统发动机相关的工程师们,几乎没有岗位在等待他们。
林家骆属于第一类。他在2018年抓住了小鹏汽车的机遇,拿到了“目前学历、经验所值的最高年薪”和一些股票期权。
许良是努力跃升到第一类的工程师。关于无人驾驶的消息铺天盖地,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看到ADAS(高级驾驶辅助系统)工程师的招聘需求上,月薪已经上涨到了3万。这个数字直观地告诉了他,“无人驾驶才是未来”,他决定开始自学无人驾驶。
一段漫长而枯燥的旅程就此开始。许良刚开始写代码,一运行就出现几百个error,一些bug迟迟无法解决,数次他都有砸电脑的冲动。在一整年的时间里,许良几乎没有休息,连节假日都去公司自习。生活变得单调、枯燥,上班、上课、参加论坛,靠着一天两杯咖啡,他自学完全部课程。后来,他在文章里记录下这段时光,写道:“非常压抑痛苦,无数次的怀疑自我,无数次的疲惫无助。”2017年年底,阿里菜鸟的无人驾驶研究岗终于向这位年轻人伸出了橄榄枝。
而入行3年的程鸣和刘阳都属于第二类。“如何成为一个被选中的人”是他们的共同难题。他们所在的领域与发动机相比,还不算被淘汰的那一块,但与最前沿的领域相比,又有一定的差距。
3年是一个尴尬的数字,它称不上经验丰富,无法成为新一轮“抢人大战”的对象;它又走完了研发的所有流程,程鸣和刘阳都有种预感,继续守在原地,未来的日子不过是3年的反复、再反复。
程鸣翻看了知乎上各种传授“转型”经验的帖子,去寻找未来的答案。在这里,“传统汽车工程师如何转型”的问题被浏览了1.4万遍,他想要从别人身上看见一些前路的指引。同学可能是他最直接的参考系,有人已经放弃了汽车行业,去了金融公司、去了互联网大厂。几周前,他跳槽去了一家造车新势力。
殷玮提供的正是这样的服务。他是上汽一位无人驾驶领域的工程师,同时也是一位有着近3万粉丝的知乎答主。目前,已经有110人向他付费咨询,抛出的问题绝大多数都是关于“转型的焦虑”。殷玮认为自己开价也不算便宜,“88块钱6个问题,但如此多的人愿意支付费这笔费用,可见焦虑的普遍性”。
前阵子小米发布第一批岗位招聘时,刘阳去官网查看,“全是关于自动驾驶的,我连个机会都没有”。后来第二批岗位招聘公开,涉及整车业务的,要求工作5年。此时,他心中的第一梯队已经不是如今身处的泛亚,而是百度、小米这样的大厂。为了追回丢失的3年,刘阳每天花两小时自学软件相关知识,希望未来可以跨赛道到智能化方向。一个让他不安的细节是,他毕业后,母校新增了“智能车辆工程专业”。
转型对徐采景来说,可能已经有些晚了。他属于梁薇描述的最后一类工程师——传统的、被大浪抛下的。“他们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宝能、恒大。”在梁薇眼中,这两家企业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“传统工程师的回收站”。
徐采景也争取过,他建议领导让团队去其他部门学习技术,或者说让团队研发更靠近新能源,最终被否决了。领导告诉他,公司的组织架构已经固定了,换岗不可能。
因为不愿意像一颗螺丝钉被紧紧旋在老旧零件上,徐采景终于离开了原来的堡垒。他进入了一家跨界造车的企业,成为了一名项目经理。领导在面试时就告诉他,公司需要的不是他的技术,而是他在上一家车企沉淀出来的“工程师的素养”“对流程的熟悉”。
出乎意料地,原公司领导没有任何挽留,而是应了句:“你早该动动了。”散伙饭的宴席上,大家回顾着过去10年的光景,祝福语说了好几轮,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一行的当下和未来。
累积10 年的技术,终究是用不上了。离开围城后,徐采景觉得自己过得并不开心。他要面对更大厂化的一套管理系统,新公司提供班车,把人固定在食堂、公司、宿舍的三点一线。他还要面对从欧洲、美国、日本等合资车企跳出的同事,大家的文化背景不同,积累的知识不同,总有争议。“在上一家公司待久了,做什么都有一个标准答案,但现在,没有了。”
但他对技术仍然有眷恋。直到最后,他才坦露,其实从去年10月开始,他就开始自学三电领域的相关知识,“我没想过一定要站在潮头,只要不是潮尾就行”。
不久前的一个夜晚,林家骆发来一张照片,长桌上摆满了烧烤、可乐、西瓜,一群人围坐一圈,脸上堆满笑容。他说:“今晚公司发宵夜,哈哈。”那是7月7日,小鹏汽车回港上市的日子。一个多月后,另一家新势力理想汽车也回港上市。而许良也已经离开了阿里,他正在创业,成立了一个名为“九章智驾”的汽车业服务机构。
与此同时,宝能陷入了欠薪、裁员的丑闻。而另一家“不被看好的”恒大,在今年车展上展出几辆汽车模型备受争议,最近又传出了出售“汽车业务”的消息。
造车浪花依然堆叠起潮头,也制造出泡沫,徐采景不知道它们的尽头会去往哪里。
但他确定,对一个传统汽车工程师来说,有标准答案的人生,已经结束了。
▲ 图 /电影《飞驰人生》截图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除许良、殷玮外皆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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